从音乐治疗的角度认识音乐的审美价值

作者:高天
音乐与人类的生存的关系是什么?音乐的美与人类的健康的关系是什么呢?音乐的美的体验对于治疗,特别是对于心理治疗的意义在哪里呢?这些问题都是我作为一名音乐治疗师在多年的临床心理治疗中经常萦绕在心头的基本问题。
长久以来,人们都把艺术的审美体验解释为人类超越现实的生存需要之上的一种精神的需要,与人类的生存没有直接关系,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和崇高境界的 修养。甚至包括一些重要的心理学家也有类似的观点,例如弗洛伊德的升华说(把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得到的一些包括性驱力在内的基本需要通过艺术创在和审美的形 式得到宣泄或满足),马斯洛的人类需要的层次说(人类首先要满足包括吃、住、安全等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然后才会追求对自我价值和自我实现等精神的满足)。 都直接或间接地表达出这种观点。很多音乐理论家也在强调,当人们的基本温饱问题解决了之后,才会开始去追求包括音乐审美在内的各种精神层次的满足。
但是,笔者在音乐心理治疗的临床经验中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即使表面看起来与人的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并无直接联系的审美体验实际上都会对于人类的生存 具有直接的,至关重要的功能,而绝不是有很多人认为的那样可有可无,只是一种饭饱茶余之后的享乐而已。上述观点都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在人类早期和现存 的非洲原始部落的生活中,在人们的基本的生存需要还远远没有能够得到满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大量的音乐活动。尽管这些音乐活动有很多看起来是和某种宗教 活动有关,但是依然不能否认是,人们首先在音乐中体验到了强大的美感和震撼力,然后才把它应用到包括宗教在内的各种仪式活动中去的。
人们注意到了在自然界中一个重要的现象:很多动物在受伤或生病之后,都会本能地寻找和食用一些具有治疗功能的植物或食物进行自救。我们家养的狗、 猫属于肉食动物,但也会定期的吃一些青草,以便有助于把胃里面的皮毛清理出来,这完全是出于动物生存的本能。早期人类大量地从事音乐活动,其实也是出于这 种生存本能。人类在音乐活动中不断地体验音乐的美的震撼,从而不断地增加对生命力的积极体验,以便能够增强对痛苦,恐惧,压力和疾病的应对能力。所以说音 乐对人类来说不是一种脱离生存需要的精神享受,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最直接的生存需要,因为它可以直接地增强人类的生命力。
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存在有好与坏、生与死、积极与消极、乐观与悲观的对立的体验,这两种对立的体验所形成人的生命中的积极和消极的两种对立的力量 和倾向,二者此消彼长,从而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力的衰落枯竭或者蓬勃向上。人的心理状态就像一台天平,一端是积极的体验,而另一端是消极的体验。如果一个 人的积极体验多于消极体验,那么天平就会向积极的一端倾斜,预示这个人具有积极强大生命力,拥有坚强的体魄,不易为病患所击倒,甚至可以战胜别人不能战胜 的,如癌症之类的可怕的疾病。如果一个人的消极体验多于积极体验,那么他的天平就会向消极一端倾斜,于是他的生命力就会衰弱,就可能被一些原本并不严重的 疾病夺去生命。同样,具有积极强大生命力的人可以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精神打击和伤害,而生命力衰弱的人会因为一些并不严重的伤害或挫折去自杀。有些人会 因为别人的一句批评,一次考试没有考好等等一些小事情去自杀,这并不是说明他们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说明他们心理天平的消极体验一端的负荷已经过 重,一次小小的打击或挫折都足以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因此,在对生理疾病的治疗的成功与否最终取决于个体本身的生命力(即个体的生理的抵抗力和自 愈能力),而在对心理疾病的治疗成功与否怎最终也取决于个体本身的生命力(即个体的心理的自我解救和自愈能力)。
那么这种决定人的生存的强大生命力又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就是对生命存在本身的一种良好的、愉悦的和积极的体验。而这种积极的体验的最集中的形式 就是审美的体验。如果一个人能够在自己的生活中经常地体验到快乐和愉悦,也就是美,他也就会感受到的自己的生命的美好,那么他的生命力就是强大的,具有对 打击和创伤的强大承受力和自愈自救的力量。如果一个人不能在自己的生活中感受到快乐愉悦和美,他就不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美好,那末他自然就会感到人生苦 短,生不如死。
在我的音乐心理治疗临床治疗中,每当接待一位新的来访者时,经常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首先评估他的目前状态的严重程度,是否有自杀的倾向?如果来 访者的心理状态较为稳定,自我力量有足够的强大,没有自杀倾向,我就会和他直接探讨核心问题或主要的创伤经历,并针对这些核心问题或者主要创伤经历进行工 作。但是如果我认为这个来访者自我力量非常衰弱,有自杀的倾向,我就会努力回避,不去接触他的重大精神创伤以及核心问题,而是把工作目标主要集中在强化他 的内心的积极体验上来。在精神创伤的治疗中这种方法被称为“稳定化”。我所使用的评估是否有自杀倾向的方法就是让来访者在美好抒情的音乐背景下来想象一个 自己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好和安全的地方,并同时向我进行表述。我每每地发现,如果一个来访者在音乐的体验过程中能够出现较多的积极的美好的想象,我就 完全不用担心他会出现自杀的可能。相反,如果当我发现对一个来访者无论我使用多么美好的音乐都不能引发他产生积极的美的想象,在心理建构一个美丽而安全的 地方,那么我立刻就得到了一个强烈的信号:这个人存在着很大的自杀的危险倾向。在这种情况下,我迫切地需要进行的就不是对问题的探究和情绪,而是竭尽全力 地强化他对美好想象和体验。
同样,在成功的音乐治疗过程中,来访者并不是被治疗师的高超技术所挽救,而是在美的音乐的伴随下进行的一个自救的过程。美的音乐不但可以帮助来访 者淋漓尽致地宣泄压抑已久消极情绪,更重要的是可以唤醒来访者对美的体验,也就是唤醒了来访者内心的积极的生命的力量。而这种美的积极的生命力量最终引导 来访者自己走出困境,摆脱痛苦,并找到解决现实困难的办法或方向。
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当一个受到某一个生活事件的打击而造成了精神的创伤。每当他回忆起这一创伤的事件,心中都充满了痛苦。这是他对自己的创伤经历 充满了消极的苦体验,并伴随着消极的自我认知观念:“我真倒霉!”,“我如此无能!”“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平”“这都是我命里注定的”“都是我的错”……。 这种消极的痛苦体验和消极的认知观念使得他自备自责,对自己的未来失去信心,对自己的生命的价值失去了信心,因而他的全部人生观都变得消极了。
痛苦的创伤事件一旦发生,它就是一个客观的存在。我们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是我们可以改变的是主体对这一创伤事件的体验。在音乐治疗的过程中,来 访者在治疗师的帮助下,在忧伤而同时又优美的音乐的伴随下,重新面对和体验过去痛苦的创伤事件。这时,忧伤的音乐引发和推动来访者把自己压抑下来的痛苦情 感充分地宣泄出来,同时,音乐的美的体验伴随着整个创伤事件的重新体验,在不知不觉中,音乐的美的体验与创伤事件的痛苦经历结合起来,逐渐地使创伤体验转 化为一种悲剧式的美的体验。无论是愉悦的美感还是悲剧式的美感体验,究其本质而言都是人的生命力的积极体验,所以当一个人在自己的痛苦经历中体验到了这种 悲剧式的美的体验,创伤事件所带来的影响就会最终转化为一种非常深刻而又积极的人生体验,创伤事件对当事人的意义就不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了。因此我们可 以说,音乐的美具有在无意识之中把痛苦消极的创伤体验转化为积极深刻的人生体验的神奇功能。而这种神奇的功能其实是有其生理基础的。
音乐能够引起人的情绪体验,这是不言而喻的。音乐美学中的他律论者认为音乐可以表达人的情绪情感,而即使自律论者认为音乐除了音乐本身的美之外, 并不表达音乐之外的任何东西。但是自律论者也同意音乐客观上可以引发人的情绪反应。然而,通过对于人对音乐的生理反应的科学研究发现,人在听音乐的时候, 神经系统中被激活的是副交感神经系统,而不是交感神经系统。在人的神经系统中,最基本和最重要的一个系统就是植物神经系统,也称作自主神经系统。它维持着 人的生命最基本的功能——内脏器官功能。植物神经系统又分为交感神经系统和副交感神经系统,它们的功能是相反的。当人接受到外界的某种信息刺激后,交感神 经系统就会被激活,造成血压上升,心跳加速等等一系列的生理唤醒水平上升的变化,人就随之产生了各种各样的情绪的体验。而当刺激过后,副交感神经则会开始 工作,于是身体的各种生理唤醒水平就会降低,让人进入放松的状态。而一个好的放松的状态对人的健康而言是一种最佳状态,也被称作“内稳态”。所有气功和瑜 伽的练习都是为了帮助人进入这种内稳态的状态。
现代科学已经证实,在听音乐的时候,被激活的是人的副交感神经系统,而不是交感神经系统。因此人虽然可以感到丰富的情绪情感体验,但是这种情绪体 验并不是建立在交感神经系统的活动的生理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副交感神经系统的活动的生理基础上的。也就是说当人们听音乐的时候所感到的情绪情感的体验, 其实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真正的情绪,而是一种伴随着放松的,生理唤醒水平降低的,审美的类似情绪的体验。另外,音乐治疗的研究还发现,在听音乐的时候, 大脑中的脑垂体会分泌出一种被称作“内啡肽”的化学物质。这种物质在血液中的含量升高之后,人就会体验到明显的欢欣感和愉悦感。其实,人在陷入热恋,或心 情愉快的时候,或从事其他审美活动的时候,血液中的内啡肽含量也会升高。
从音乐治疗的角度上来看,对于精神创伤的音乐治疗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逐渐地让副交感神经系统的活动代替交感神经的活动的过程,同时也是让在内啡肽 的作用下所产生的愉悦感和审美感逐渐地改变创伤者对自己的经历的痛苦体验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就其本质来讲,是一个人类为了生存所必需的自我治愈过程。


案例一
一位26岁的白领女性由于在情感生活上受到了很大的伤害,来到我的诊所。我使用GIM(音乐引导联想)技术进行治疗。
在治疗的过程中,她在忧伤而痛苦的音乐背景下开始了联想:“我站在湖水边,在雨中漫无目的地走,浑身都淋透了。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身 上……。”“我看见自己被定在十字架上,我的手腕被钉子刺穿,鲜血不停地从伤口中流出来。然而最痛苦的是我无法解救自己,我的手不能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自己承受痛苦而无能为力……。”“我变成了一个木乃伊,身上缠满了摆布,而且越来越多……,我努力去解开缠在身上的白布,可是越解越多,好像永远也解不 完……。”“前面有一条船迎面撞过来,我被撞成了无数的碎片。那些肢体的碎片散布在海水里,慢慢地沉淀了,消失了。”眼泪不断地从她的紧闭着的眼睛里流出 来,她失声痛哭起来。
这些想象都真实地反映出了她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中的痛苦和无奈的体验。但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她的痛苦情感得到了很大的发泄,想象的内容也逐渐 开始向积极方向转化。最后一次的治疗,虽然我使用的音乐并不轻松,但是她的内心却已经充满了力量:“我走在树林里,眼前出现一片花的海洋,我在其中尽情地 奔跑,感受到了无限的喜悦与自由……。在黑暗中隐隐约约能看到火光,走进时看到了一堆篝火,看着这堆篝火我觉得自己好像曾经被燃烧过,在火中飞出一只重生 的凤凰,她的羽毛耀眼而美丽。面对重生的这一刻,我感受到无限的喜悦。而后,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微风轻拂着我的脸庞,自由而舒畅。 我看到了大海,感到内心无限的开阔与明朗。”
从她想象的内容中可以看出内心情绪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这种非常美好的想象的体验在心理学中被称作“高峰体验”,意味着治疗已经可以结束了。

案例二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患有抑郁症。她在生活中充满了自罪感,总是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罪孽深重”,生不如死。因而情绪低落,对生活失去兴趣, 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厌恶。经过一段时间的GIM音乐治疗,她从童年痛苦生活的回忆中不断地释放压抑多年的痛苦情感,经过一段时间的宣泄过程后,她在音乐联 想中的想象变得越来越美好,越来越积极。一次她非常兴奋地告诉治疗师,“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走出楼门,突然发现阳光特别的明媚,空气特别的清新,小区的 植物都变绿了,小鸟在歌唱。我突然觉得生活这么美好。我甚至在奇怪,这么多年了每天从小区走过,为什么从来没有感到我生活的周围是这么美好?”

以音乐联想为手段的音乐心理治疗临床中,如果来访者的音乐联想越来越多地出现了美好的意像,越来越多地感到了美的体验,治疗师就会很快地意识到, 来访者已经开始从痛苦的泥潭里走出来了,治疗的进程已经开始就入一个新的里程碑了。以上的两个案例显示了心理创伤的受害者是如何在音乐的帮助下,由原来痛 苦悲伤的消极体验中逐渐转化为美好积极的体验的过程。由此可见,无论是在艺术体验中还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体验对于人的生存本身具有直接的重要功能,而不 仅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精神享受而已。

参考文献:
Bruscia, K., (1989).  Defining Music Therapy. Barcelona publishers.
William D. (1999).  An Introduction to Music Therapy. McGraw-Hill
Dal, T.  (1997).    Biomedical Foundations of Music as Therapy. MMB Music,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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